除異己易,清疫情難 by盧斯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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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內部兩年多的抗疫過程,是反送中運動被強力鎮壓之後直接轉入的詭譎局面。人們突然要面對一個生化新威脅,以及隨之而來的行動限制,「公民社會」也在這兩年間土崩瓦解。大半個以前的「反對派」在獄中等待審判。新規則開始,統治階層必須是「愛國者」,不是則出局。這是香港回歸以來都沒出現過的局面,反送中運動爆發之後,中國強勢介入重整,前一個階段的敵人一掃而空,特區政府理應如入無人之境,可以好好發揮所長。但事情發展遠沒有那麼簡單。

香港一切異己都清除,卻是疫情難防

特區政府內部經過一輪再選拔和大重整,與北京的關係理應更加緊密、更加是上行下效,但在結果——現在香港的大爆發——恰恰是因為經過19年之後,特區和北京之間的迴旋空間已經近乎零。他要你唸,你要唱。他要你唱,你得跳。香港也自然跟隨「清零」政策,或比較嚴格的措施,但香港夾於中西之間,格局上依賴西方,也依賴中國,現實慢慢出現轉變,出現了主旋律解決不了的問題。

新的情況說穿了也沒甚麼複雜,全世界任何國家人民都「抗疫疲勞」,歐美人尤其指望重新開放,積極反對自己國家政府的「不合理防疫規定」。在之前的疫情高峰,政府甚至推出政策禁止全日堂食,實行第一天就出現了工作人口、販夫走卒在街頭吃飯盒的慘狀,輿論大為嘩然,政府之後取消。

比較放鬆時,也是晚上六點之後禁止堂食,只能外賣。這是一開始時的嚴格規定之一,疫苗施打也是吵鬧一輪。大方向都是沒有異議的主旋律:獎勵打針市民,以及令不打針的市民不方便。當時由世衛到中國的主流看法,都是指望人口中施打疫苗到了一個臨界點,就可以達到「群體免疫」的「這個理論」。Omicron 出現之後,又再解構了之前人們為應對危機而建立的一切,因為人們之前施打的疫苗不管用,那更沒有人會再提「群體免疫」了。

遵行北京一切清零,導致民不聊生

在這一波大爆發前夕,香港輿論非常微妙。大家都看到實證上,疫苗對新變種無效,但政府還是繼續千方百計「鼓勵」市民打針,在早前寵物店倉鼠感染病毒,導致全員寵物遭撲殺的事件,官員也是含糊地歸咎於「疫苗接種率還不夠高」。實際上也是見到疫苗對新一波疫情不太有效,只好不斷封鎖,加強出入境限制和限制本地市民聚集自由。於是陸續發生兩件事:

一,嚴格出入境限制導致旅遊業全線倒楣,外資企業員工都不願來香港工作,因為他們一旦離港回家,再回去之後就要隔離 21 日,防疫過嚴令生意做不下去。外資、商會的頭面人物不斷遊說政府,但訴求石沉大海。作為外向型經濟體,承受的東西比中國內陸大得多。

二,本地市民為防疫過緊張日子,愛國者陣營卻爆出集體開過百人生日派對,引發極大風波,林鄭把當晚出席高官,包括警務處處長蕭澤頤、入境事務處處長區嘉宏等統制要員集體移送隔離營,作風強硬,手起刀落。當晚出席的民政事務局長事後更因此而遭革職處分。

縱然在聖誕和農曆新年之間,有關部門已經信誓旦旦表示可以應付,但香港還是出現了社區爆發,為了貫撤清零/嚴格政策,特區迅速陷入自己為自己製造的動員系統 DDOS 危機。理論上政府需要追蹤每一個確診者,每一個確診者待過的地方都會被「圍封」,裡面的居民都要接受檢驗,確認陰性才可以「重獲自由」。Omicron 的確診個案在本地,由一開始由沒有,到每日幾十,到幾百,到幾千,現在大概都測不到實際數字,哪裡都有。於是政府又不斷四處去檢驗,很多人發現自己中了,卻發現醫院已經爆破了,沒床位,沒人員照顧。醫療人員都近乎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地獄工作。

政府千方百計避免的醫療系統爆破,已經成真。出現了一班老病人在移動病床上躺在醫院外的 failed state 畫面。相信檢測和圍封人員的政府動員力亦早已到了極限,他們的解決辦法是去找更多編制外的人去加入抗疫,但最後很多被檢驗出來的人,還是被勸喻在家休養。

不想共存,卻是病毒無處不在

實際上這跟其他寬鬆派地區做法已沒有不同,卻因為不可偏離(動態)清零的主旋律,還是要說成「這不是與病毒共存」,但香港的現狀正說明了這裡不能快速反應做到軍事式抗疫,沒有這個資源和動員力,新變種馬上擠爆了政府的頻寬(bandwidth)。這個局面爆破結果,反而不是特區憑自身意志可以避免,因為政治正確,獨特抗疫被提升到文明尊嚴,落到本地官場氣候,便是一切宜嚴不宜鬆,以數字積效為尚,也教導人們以「確診數字」為一切標準,Omicron的特性恰好是感染數字奪目,殺傷力普普,卻打中了香港抗疫學的軟肋,數字一增多,人們就集體恐慌,並進入不斷動員的惡性循環,最終令香港停擺,比起19年四處示威和鎮壓影響更大,也更加「攬炒」。

現在連所謂藍絲(親政府)人口也深受其害。沒有了反對派,生活也沒有更好。施打了疫苗,還是一場空,可能還會被圍封,吃難吃的配給食物直至檢測結果出來。他們也怨聲載道,雖然他們不一定會想出這一切痛苦都是來自那種歇斯底里的圍堵思想,而Omicron卻是用更龐大的力量來嘲諷你:抵抗無效,不要妄想把它趕出人類世界,它登陸了,人類可以自己看著辦,可以鬆可以緊,但無法把它根除,或者人們可以用堅壁清野的方法把它清除,但付出的不合理成本絕對可以令一個地方自我毀滅。天災根除,但開啟了新的人禍和壓制,讓「普篩」生意蒸蒸日上,整個城市卻在毀滅邊緣狂奔。

美國防疫專家福奇最近也說了一句正常話:「沒有完美方案兼顧保護民眾及抗疫疲勞,但防疫措施太嚴格會對精神健康、兒童成長等多方面有害。」令人想像這些圍封和封鎖之中,在這種抗疫生活裡,會令多少人患上情緒病精神病。人們之後要吃藥、看醫生、看心理資詢的花費,無論是自己付還是政府資助,也不知是多少天文數字。比起中了Omicron但保持鎮定在家休養幾天吃幾顆止痛退燒藥,成本高昂得多。

漢初人陸賈這樣總結「前朝」為何成為前朝:「秦非不欲為治,然失之者,乃舉措暴眾而用刑太極故也。」秦皇千方百計避免混亂,壓制混亂,但混亂還是變成各種新變種回到他面前。這一向很伊底帕斯,縱然內心千萬不願意,人們還是經常會親手製造出自己千方百計逃避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