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 by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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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電子書「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口氣讀完。就像作者說的,整個故事,可以用一句話說完,「有一個老師,長年用他老師的職權,在誘姦、強暴、性虐待女學生」。但作者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的篇幅來描寫呢?作者希望帶領讀者去經驗什麼?感受什麼?

首先衝擊我的,是書中多處關於性的描寫。林奕含生前16分鐘訪談中說過:

「當你在看新聞的時候,如果你看到那些所謂受害者和所謂的加害者,那些很細的對白,那些小旅館還有小公寓的壁紙花紋,那些腥羶的細節,你鐵定是看不下去的,可是今天在這個小說裡你卻看得下去,為什麼?因為你在其中得到了一種審美的快感。」

我試著用整個身體去閱讀,而身體給我的回饋,是一種看A片的感覺,是頭腦跟性器官連線的反應,是先用「想」製造一個需求,然後用行為去滿足那個需求,或說,是先有了「鬱結」,所以才有「釋放」的快感。這跟我對美的體會,是不一樣的。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她用的字是「審美的快感」,而不是「美的體驗」。審美,有看戲與被看戲之別,但在美的體驗中要入戲,完全溶合,是全身全心打開,自然流動,忘我,無我的。

這也是欲跟愛的不同。

同個訪談中她說:

「…用一句話來概括這本書不是很正當的,但硬要我去改變這句話的話,我會把它改成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它裡面是有一個愛字的,可以說,思琪她注定會終將走向毀滅且不可回頭,正是因為她心中充滿了柔情,她有慾望,有愛,甚至到最後她心中還有性,所以這絕對不是一本憤怒的書,一本控訴的書。」

但我認為,讓思琪走向毀滅的,並不是她有柔情有欲望有愛有性,而是她相信肉體一旦被強暴,她的人格就不再乾淨。特別是當她因為被佔有而生出憐愛感的時候,在她還來不及認識她靈魂的尊貴之前,她的頭腦先被植入了禮教和貞操,在她還來不及體驗兩情相悅的美好之前,就被當成土地來征服,被赤裸裸的暴力對待,這是她生命中第一個「身體被置入性行銷」的經驗,沒有親密,也沒有愛。

「李國華心想,他喜歡她的羞惡之心,喜歡她身上沖不掉的倫理,如果這故事拍成電影,有個旁白,旁白會明白的講出,她的羞恥心,正是他不知羞恥的快樂的淵藪。射進她幽深的教養裡。用力揉她的羞恥心,揉成害羞的形狀。」

「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罪惡感是古老而血統純正的牧羊全犬。一個個小女生是在學會走穩之前就被逼著跑起來的犢羊。」

李國華強暴思琪之後,思琪心中想的是:「我已經髒了。髒有髒的快樂。要去想乾淨就太苦了。」被騎劫者與騎劫者的奇異和解!之後,她意識到自己唯一的救贖,就是愛上李國華,既然沒有愛的性是骯髒的,只要讓性裡面有愛,那就不是骯髒的了。然而,在這個暴力宰制、有生存威脅的(姦情)關係中,怎麼可能愛?思琪所做的,其實是,讓自己也有「欲望」,讓自己變成「欲望」的主體,不只是客體,才能用自身的欲望去合理化對方的欲望,才不會輸得那麼一敗塗地。但是,用欲望來回應欲望,只是讓她覺得自己更髒了。好像為了抵制二手菸,自己也抽起菸來。

林奕含在訪談中說,她的書寫是墮落的、屈辱的、不雅的書寫,是沒有抱著希望的書寫:「在書寫的時候,我很確定,不要說世界,台灣,這樣的事情仍然會繼續發生,現在、此刻,也正在發生。」

雖然不抱希望,但我相信,她每天八小時,淚流滿面,痛苦不堪地寫出這個故事,是因為她還有一絲絲希望,或說是藝術家的直覺──雖然我無力面對這麼龐大的痛苦,但這個社會的其他人可以。藝術家的工作向來都只是提問,不是給答案。當有足夠的人,因為這個故事,從麻痺中清醒,這巨大的苦難就有消解的可能。

如果我們都真切地希望,不要有下一個房思琪,那麼,我們一定要讓女孩們男孩們知道,一個人靈魂的乾淨,跟貞操無關,名聲地位財富魅力能力權力,都不能保證一個人的品格,真正能顯出靈魂的重量,品格高度的,是對別人的苦感同身受,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是願意互相幫助,一次又一次呼喚及榮耀彼此最真最好最美的人性。

然後,我們也非常需要幫助女孩們男孩們去認識、去了解,到底什麼是性的欲望。不論是陰莖勃起,或是陰道濕潤,都不代表我們想要發生性行為,很可能只是睡飽了精神很好,或是視覺觸覺或念頭的刺激所帶來的生理反應,就像流口水或膝反射。不能說我流口水,就代表我想吃,也不代表我動了想吃的念頭,就非吃不可!在刺激和反應之間,思維和行動之間,永遠有一個很大很大的空間,可以讓欲望被看見,被接納,甚至被愛,所以,欲望可以回歸到最純淨的心的源頭。

性欲的源頭是想要找到配對的連結,一開始就要找到對的連結,機率不高。在對的連結中,一定會尊重彼此的自主,這樣的關係,流動著慈悲喜捨的質地,會讓我們更接納自己,更有勇氣做最真的自己,我們的世界,會因此而更大更亮。反之,如果跟一個人交往,讓妳變得更孤立,更沒有自信,離開這個關係,恐怕是最好的選項!

這個社會對於性有太多禁忌,迷思,過度強調性行為帶給身體的樂受,然後又把性欲當成洪水猛獸,而一味壓抑排斥。其實,壓抑欲望只會帶來反效果,我們需要的是去開發真正的愛,去建立有意義的連結。如果對世界沒有愛,卻說自己無欲無求,那不是很奇怪!

在這本書中,欲望的生成背景,是這台龐大的、複製社會階級的升學主義機器。升學主義如同一個把整條河流水泥化的巨大工程,以為就此可以控管少女少男情竇初開的好奇,與旺盛的精力,反而讓青春欲望流洩得更猛更集中。也讓那些自命浪蕩不羈、想要「色(射)御」天下少女的大人們,有了騎劫這股能量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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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在交換改考卷的空檔討論到他,說多虧李老師才愛上國文,不自覺這句話的本質是,多虧國文考試,李老師才有人愛。不自覺期待去補習的情緒中性的成份。不自覺她們的欲望其實是絕望。幸虧他的高鼻樑。幸虧他的笑話亦莊。幸虧他寫板書亦諧。」

 「數學老師開口了:『我已經上過三個儀隊隊長了,再一個就大滿貫了。』乾杯。為阿扁七億元的監獄餐乾杯。為只有知識而沒有常識的台獨分子乾杯。為所有在健康教育的課堂勤抄筆記卻沒有一點性常識的少女乾杯。為他們插進了聯考的巨大空虛乾杯。」

回想自己國高中的歲月,也真的是空虛得可怕!這個升學主義的巨大結構,讓結構中的學生、家長、老師…都疲憊不堪,所以,可以合情合理地推遲或迴避一切關於感情、欲望、生命意義的討論。

不討論不代表不會發生,只是佐證了這個社會的大人們是多麼失職失能。

自己最早的性愛經驗,是國二的寒假期間,地點,是同學父母的臥房,大人不在家,我們幾個國二國三的青春男女朝夕相處了幾天,我和學長,從嘻笑打鬧,演進到肢體碰觸,那感覺太強烈而美好,我心想:那就是愛了吧!

深夜,學長引著我來到這張床,我,好像在身體外面,看著自己在演A片,腦子裡撥放的,卻是八點檔古裝連續劇的對話:「我是你的人了」。隔天早上,同學和同學的哥哥說,我們現在要叫妳「吳太太了」。一股燥熱竄上臉頰,世界公認我屬於他!當生活就是巨大的空虛,這個「我屬於他」,就是讓自己繼續下去的奇異能量。

但也因為「我屬於他」,我開始要照他的意思打扮我自己,要去配合他提出的性需求,升上高中,他突然冷淡疏離,我主動去找他多次,換來的都是他對我的辱罵,但他越罵我,我就越想要證明我沒有他說的那麼糟糕。但這一切都是徒勞,最後只能自己放棄。我從來都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

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感覺心酸酸的,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那第一個關係,其實是很負面的經驗。我只是因為很快地又進入了第二個關係,就把第一個關係的痛苦給埋葬了,從來沒有好好去消化,所以,高中時期,知道那位學長跟我國中的另一、兩位同學,也發生了關係時,我並沒有去關懷她們的處境,我因為對自己的痛苦無感,當然也就不會去感覺她們可能也有困難。

回首慘綠青春,我比房思琪、比林奕含幸運太多了,因為,我有機會學禪,有機會重新認識我自己,閱讀房思琪,把我帶回了過去的感覺,那種空虛、跟欲望拉扯的感覺,然後,從那個時空,往地底鑿開了一隧道,連結到我此時此刻還有的自卑,那總是覺得自己比不過人家、所以要去討好依附別人的反射動作,那總是覺得自己跟別人不同、所以無法打開心胸融入卻猶然羨慕忌妒別人連結的自然。

但那都是假的,都是我自絕於現實的胡思亂想。我先要願意如實看見自己的困難,承認自己的困難,對自己的困難充滿好奇,我才會對別人的生命充滿好奇啊!因為我們的生命是一整體,我們的困難沒有兩樣。

學禪讓我明白,因為沒有見苦,因為在避苦,所以不懂回到當下身心的感覺,只會用理智逃避,找不到尋伺對準的動力。

房思琪的故事,就是每一個受屈辱的人的故事,如果我只看見她的,卻看不見自己的屈辱,我就會看不見問題的源頭,也不會有動力去活出截然不同的生命。

學禪讓我明白,這顆心,是生而為人,最平等尊貴的起點,因為知道自己有這顆心,一顆如鑽石般無堅不摧又如天空般無盡包容的心,我才終於不再看不起自己,我可以用新的自己,為過去的自己,為過去的苦難,重新接生,生出每一個當下的最真,最自然,最流動,然後,從這個立足點出發,開展與他人的連結。